西班牙马德里 （IC photo/图）
“她们不交房租白住了很久，拿了一堆直播器材离开了。还有说有笑的，丝毫没有羞愧感。”
2023年年初，陈嵬帮一位朋友收回了被“占领”的房子。那天，陈嵬带着西班牙的法官、警察和律师，一同将“霸占”房子的几名姑娘“请”了出去。
收回来的房子已异常脏乱，墙壁上满是污渍，沙发破了洞，甚至还丢失了几件家具。
陈嵬打趣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几名有着拉美面孔的姑娘，估计很快就能找到下一套空房。”
在陈嵬口中，这群女孩是西班牙社会中的占房者（okupas）——特指占领且居住在他人房产中的人。占房者诞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欧美占房运动，是工人阶级对抗资产阶级、寻求住房权利的抗争行为。
由于欧债危机、外来移民涌入等，占房群体逐渐扩大到穷人、破产者和非法移民，甚至出现了占房产业链。据西班牙内政部统计数据，2022年西班牙发生了1.6万起占房案件，其中加泰罗尼亚报案量最高，超过7000起。
“被占房就别敲门了”
几年前，陈嵬的朋友花了约50万欧元在马德里购入了一套约100平方米的两室一厅。
“房子位于首都北部的CBD，治安良好。朋友长期在法国工作，便把房子委托给一家东欧中介，代为租赁。”陈嵬说，月租1500欧元，朋友只收到了前三个月的房租，后来中介就联系不上了，“当时就怀疑这套房子被占房者盯上了。”
2022年年初，陈嵬和几个熟人去公寓一探究竟。到了门口才发现，锁被换了、敲门没人答应。
“被占房就别费劲敲门了！哪怕你是房东，撬锁、堵门和强行闯入有人住的房子都是违法的。”公寓的门卫劝告陈嵬一行人。
在西班牙法律中，“非法入侵罪”（allanamiento de morada）与“侵占罪”（usurpación）是两个不同概念。
“如果某人直接闯入有生活痕迹的房子则是非法入侵，会被判处6个月到两年的有期徒刑。”西班牙巴塞罗那社会律师协会律师孙里琰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而占房者霸占的房子多为“无人居住”的房产，他们的行为属于“侵占罪”，只会被驱逐、少量罚款。
据西班牙宪法第47条规定，一旦占房者在无人居住的房产里生活48小时以上，警察便无法直接驱逐占房者，必须通过法庭进行驱逐控诉。
因此，要想拿回公寓的居住权，陈嵬的朋友只好报警，再诉诸法律。据西班牙司法总委员会统计数据（CGPJ)，驱逐占房者的平均耗时为18.1个月。
“请律师、打官司前后耗费了一年多，全屋换锁还花了600欧。”陈嵬有些替朋友感到划不来。
李瑶的朋友也遭遇过“占房”事件。
“一家人外出度假三个月，回来房子就被占领了，他们还得自己租房住。打官司打了18个月。”李瑶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房子收回后，厨房、厕所满是污渍，大件家具都不见了，最后花了3万欧元重新装修。
但是，在法院未判决前，占房者可以合理住在房子内，而房东必须正常缴纳水电、物业费。“如果断了水电，房东可能会被判‘威胁他人生命’。” 李瑶感叹。
披萨计划
占房者往往不会随意占领一间房子，他们会精心挑选合适的“空房”。
“破旧街区、偏远地带、周边邻居少的空房更容易被占领，它们往往无人打理，屋外的草都长到半米高。”旅居西班牙多年的温迪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一位朋友的河边小屋被占房者住了两三年后才发现。
据menorca dia报道，占房者会提前检查房子的邮筒，或者在门窗黏上硅胶线，以判断屋内是否有人居住。
自2018年以来，西班牙加泰罗尼亚的占房者发明了一种“披萨计划”。占房者可以在作案前往目标地址点一份披萨，并为披萨付费。等到第三天，他们再把房子占了。警察到来时，占房者便可出示披萨小票，以证明他们在房子里待够了48小时。
银行、基金公司旗下的空置房产更受占房者欢迎，因为它们无人居住、长期闲置。据西班牙研究机构Institut Cerdá统计，2017年被占房产中约有七成属于银行或其他金融实体，其中包括数十个完全废弃的建筑物街区。
寻找生存空间、追求政治理想、牟利，占房者的诉求各不相同。“占房者可能是穷人、有犯罪记录的人，或者热爱左翼社运的年轻人（perroflautas）。”59岁的西班牙人何塞·布兰科（Jose Blanco）向南方周末记者感叹，他发现，近年来移民中有组织的占房群体越来越多。
据哥伦比亚《时报》报道，新冠疫情暴发后，哥伦比亚人普利尼奥一伙人在西班牙“占领”了几十套公寓。普利尼奥的团队会在社交媒体、二手房网站上锁定目标空房。
选好地点后，普利尼奥的团队会迅速撬锁、闯入，再装个新锁。为了避免最初48小时内被赶走，他们会安排带着孩子的女性住在空房里。一旦有警察上门，她们通常会说，“我们被骗了，我和孩子无处可去”。
西班牙社会对占房者异常包容。
据国际房地产平台Realting报道，在加泰罗尼亚地区可以查到“如何防止占房者被驱逐”的官方文件。占房者也可以找免费律师或住房游说团体为其争取住房权益。
温迪发现，这些年打着“租房”名号出现的占房者也越来越多。像陈嵬的朋友一样，占房者拥有租房合同，他们也曾支付过几个月的租金，驱逐过程会被拉得很长。
一些牟利者甚至会将“占领”的房子再租给别人。2019年，西班牙媒体曾曝光了一名绰号为Chamo的“占房王者”。他在一个周末里“霸占”了八间房屋，并将其租给他人。
为了快速、高效解决占房问题，帮业主解决麻烦，西班牙房地产市场涌现出一批私人驱逐公司。
“成功驱逐占房者每次收费5000欧元，大约四至六周可以完成驱逐工作。”desokupa驱逐公司工作人员加布里埃尔（Gabriel）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的驱逐手段主要靠谈判调解。
这家公司的官方网站上贴着印有大花臂文身的硬汉保镖，对外宣称“驱逐成功率高达93%”。
不过，大多数西班牙华人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由于担心驱逐公司的合法性，或者存在暴力驱逐的问题，不建议房东请驱逐公司。
房东应如何保护房子？
“房子过户后，及时更换钥匙、立刻公证，确认房屋所有权。”孙里琰律师建议，多处房产者应在房屋内安装摄像头和报警器，甚至买份住房保险。如果不幸被霸占，应准备好房产证、水电缴费手机和身份证明，及时寻求法律援助。
占房是低收入群体“最优解”
占用公共土地和废弃房屋不是一个新现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随着城市化推进，大量农村人口移居城市，资源分配不均引发了住房短缺，英国、荷兰、西德等国掀起占房运动。
彼时，以无政府主义者、嬉皮士和朋克为主的欧洲占房者认为“住房权高过私有财产权”，他们开始占领空置房屋，呼吁解决弱势群体的住房问题。
占房运动在20世纪80年代达到高潮。1984年，西班牙警察在巴萨罗那驱逐了第一批朋克青年占房者——他们用分发免费食物、占领空房表达政治诉求。
长久以来，占房运动一直是一种寻求权利的方式。2006年5月，新一代西班牙人再次发起占房运动，青年走上街头高喊“你糟糕的生活里永远不会有房子”，呼吁政府提供体面住房。现任巴塞罗那市市长阿达·科洛（Ada Colau）也曾参与当年的占房运动，还占领了一个废旧的国民警卫队营房。
西班牙经济记者尼克·科比什利（Nick Corbishley）在署名文章《西班牙是占房者的天堂》中提到，除了法律倾向于占房者外，西班牙房屋空置率过高和不友好的租房市场是“占房案件”频发的原因。
西班牙曾是欧洲房屋拥有率最高的国家之一。在2003年至2005年，西班牙年建房量约70万套，超过英法德意建房量总和。
2008年金融危机重创西班牙，无法及时还贷的人流落街头，而银行、私募基金或大型投资公司则成了“超级大房东”。2011年的政府人口普查发现，西班牙共有340万套空置住宅。
尼克·科比什利提到，大部分社会福利住房被卖给了高盛、黑石等华尔街金融巨头。据经合组织数据，西班牙的社会保障住房占所有房屋的比例不到 2%，远落后于英国、法国或意大利等欧洲国家，这些国家的补贴住房分别占每个国家房屋存量的17%、14%和4%。
“穷人和非法移民很难在西班牙租房。以巴塞罗那为例，平均房价为每月1500欧至2000欧。”西班牙移民中介大卫·科斯塔（David Costa）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而房东更愿意租给工作稳定、有合法身份的房客。
一面是始终处于高位的房价和房租、低收入群体无房可住，另一面却是大量房屋长期空置。“占房”往往成为无家可归者的最优解。
如果不是申请不到补贴房，阿格达·埃尔南德斯（Águeda Hernández）不会选择成为一名“占房者”。她在马德里乌纳尼米达街一辆旧货车中睡了九年，每月依靠350欧元的最低社会福利金维持生计。
“有一天，我等得不耐烦了，决定听从本地人的意见。我给一名年轻人付了200欧元，他帮我打开了一间空置的补贴房。”阿格达告诉西班牙《国家报》。
阿格达住进去时房子很破旧，还有一只蟑螂。幸运的是，房子的水电、燃气依旧正常供应。她花了一年半，装修了这套40平方米的一居室，她只希望补贴住房申请可以尽快通过。
占房问题难以达成共识
现代福利国家倾向于帮扶弱势群体，“如何应对占房者”一度是欧洲多国法律中的灰色地带。
近年来，离奇的占房案件不断，欧洲多国开始改变对占房者的包容态度。2013年，一起“84岁残疾老太太被占房”事件，刺激了法国右翼政党人民运动联盟（UMP）提交《反擅自占地法案》。
这位来自法国雷恩的老太太在第二任伴侣去世后，被伴侣的孩子赶出家门，当她回到自己的老房子时，却发现“房子已经被占了”。十年后的2023年3月，法国参议院更新了《反擅自占地法案》，将针对占房者的处罚提高为三年监禁和罚款4.5万欧元的，并对“煽动占房者的宣传或广告”，处以3550欧元的罚款。
其他欧洲国家在驱逐“占房者”方面极为迅速。西媒《瞭望塔》发现，德国要求占房者必须在24小时内搬出住所；英国政府允许警察立即驱逐占房者，如果他们拒绝离开被占用的场所，可能会被逮捕；在荷兰，业主只需向警方简单投诉，警方便会采取行动，他们可以在司法授权的情况下驱逐占房者。
目前，西班牙法律更倾向处于弱势地位的“占房者”，而非拥有多套房产的业主。如果占房者中有未成年人、残疾人或饲养小动物，他们便会受到更多的人道主义保护；若被占房子是业主的主要居所，或经常居住的周末庄园，占房案件才会被归为“非法入侵”。
“西班牙的法律既保护公民私有财产，又强调人人享有舒适的居住权，这便是自相矛盾之处。”巴塞罗那社会律师协会律师孙里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西班牙政界在“占房问题”上难以达成共识。西班牙人民党等保守右翼政党主张捍卫私有财产，他们认为占房是严重的犯罪，呼吁“国家部队可以在没有法院命令情况下驱逐占房者”。而执政党社会主义工人党（PSOE）等左翼政党则坚持保护占房者的居住权，并称占房是社会痼疾，不应将弱势群体定为罪犯。
“执政党倾向于穷人只是为了赢得选票，真正为公众好，就应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让他们拥有收入。”西班牙人何塞抱怨道。
西班牙《先锋报》一项2020年的读者调查显示，超过98%的受访者认为“政府需要有效解决占房现象”。
占房案高发的西班牙地方政府一直尝试改革。2020年，加泰罗尼亚地区颁布了一项《占房改造法》——只要占房者占领房屋超过6个月，房东就有权以较低市场价向其收取租金。该法实施不到一年，便被西班牙宪法法院宣布违宪。
2022年，再次通过了新的《占房改造法》条款，建议“大房东”向弱势群体提供社会性住房，以减少无家可归者的数量。大房东特指拥有10套以上住房的法人，及拥有超过15套住房的自然人。
同年夏天，马德里地区主席伊莎贝尔·阿尤索设立了“举报占房”热线。但据《国家报》统计，该热线开通六个月里收到了1163通电话，只有6%的电话被转接给了警方。
（应受访者要求，李瑶、温迪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顾月冰 南方周末实习生 林守庄 高冀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