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地弄得深了,你看,就是这样子(老贵叔用手指着机井),井底变成地面了。原来,这井根本看不见,井盖还低于地面好多。那头那个电线杆下面底座上的土堆就是原始高度,挖有几丈深。
后来王西挺承包三年,也是赔钱。他也背时了。那几年雨也多,砖根本晒不成。咱们邻村承包窑的,最后想不开,跳井死了。后来,宋承信接手干到1995年,他发了。那时候形势好了,盖房子的多了。那可是好日子,公路上来回拉砖的,在村南头煤建拉煤的,人多得很,咱们村里有庆家还开了一个小吃店,办干店,也都发财了。
中间停有两年。窑停了之后,公社给村里三万多块钱,说是退地还耕,钱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耕,还能耕吗?已经挖到地下面了,土都没有营养了,再说,哪儿有土把这儿填平?现在建设这么快,到处都在买土卖土。后来韩家河娃又干了两年,主要就是靠卖土赚钱,现在这坑恁深,与他那几年狠命挖有很大关系。
我是1988年开始干的,干了三年。1989年的时候,就干不成了,跟大队干部弄不到一块,老来查我,想等着我送礼,我就是不送,到最后都不送。头一年承包费四万。后来我亲兄弟也整我,真是四面楚歌,走到死胡同了。看不住,我兄弟背着我卖砖给当官的,我出去一趟,回来砖就少了,问我那个四弟,说被人拉走了,回头给钱。给他妈那个脚,要都要不回来。有一天,我拿着账本去找拉走砖的人,当着他的面算账,让他给钱,把他给气得像吹猪哩。估计也是从来没人敢这样。当个小官,就把自己当回事了。那算啥人!
2002年,村里人才开始找河娃的事,我一直出头到底,一告到底。先找公社书记,头一回还很利索,说:“你先回去,我派人调查。”第二回找,我说还没解决,他说我再问问。第三回找,他叫我滚。我说:“你是书记,你叫老百姓滚?!”我在公社院里大骂,我说:“书记,你给我出来,你把在屋里的话再说一遍,你敢不敢再说?”他也不敢出来。我又到县土地局去找,局长说马上去调查。
大队部欠你老五爷(老贵叔的父亲,曾经是村干部)的工资,到你老五爷不干,一直不给。当时正打麦,我见书定时说:“你爹干的时候不给,你干的时候可应该给了吧,你们能欠我们几辈人?!”他傲慢不得了。我骂他:“日你妈,你娃子能吧,你喝的还是老百姓的血,你等着吧,我非给你告下来。”我就告到乡里,乡里成立一个专案组专门来调查砖厂的事。他跑到乡里给专案组说,梁庄麻烦事多,可不敢去。专案组一听觉得有事,就来了。结果是书定被整下来,为这事,他恨死我了。
来倒来了,日他妈,告一回,来一回,来了好多趟,哪一次都是吃吃喝喝,看看问问,说一堆废话,拍拍屁股走了,就是没结果。砖厂一直都没停。我跑去找土地局长说:“你们别来了,来了就是混饭吃,你看俺们村的饭好吃是不是?”他装糊涂说:“你们那砖厂已经叫停了,还没有停吗?”我说:“局长,我要是胡跑哩,你把我关起来。”我告的时候,把土地法研究了好多遍,知道占耕地、挖土不对,我去的时候,怀里就揣着土地法。我说:“局长,我这儿有土地法,要不我把它拿出来念念,看到底对住哪一条。”他说:“你别念,我都知道。”
1975年夏天开始,建轮窑。地是村里的,乡里来建设,占耕地两百多亩,利润全给乡里。合同上写着每年一亩地免四十块钱,免两百斤公粮,从来没有兑现过。也不知道村里到底要到了没有,反正老百姓从来没有见过。年年都有人为这事去闹。1985年周贵天半承包经营,乡政府投资,他交利润,干了三年。咱梁庄人挤对他干不成,因为公社过去承诺的一直没兑现。俺们队里那年交公粮,差九千多斤,都不交了。为啥?目标是为砖厂合同这么多年没有兑现,我趁机把村长梁书定整下来。
到2004年的时候,砖厂才彻底停下来,不是上面查得严,也不是韩家河娃发善心,是实在没啥可挖了。这一百多亩地长短是彻底毁了。现在,人们也不用土砖了,用的是石灰砖,从河里挖沙,用石子弄成混凝砖。村里地是不挖了,改挖河了。你也看见了,河成啥样了。
这个砖厂是啥,典型是老百姓遭殃,当官的取利。
说起当年告状的事,父亲和老贵叔眉飞色舞,比比划划,很是兴奋。当年,就是他们俩人在那儿跑上跑下,四处策划告状,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他们。在村子里,他们是典型的“另类”,没事瞎折腾,自己的日子也没过好,只知道管闲事。
我们在机井那儿查看的时候,老贵叔远远地看见了,赶紧往这边跑,一看是我和父亲,笑了,说:“我还以为是谁又来调查呢。”老贵叔的腿有点拐,他患风湿病好多年,皮鞋的后跟已经快被踢掉了,沾着些泥。身上还穿着薄夹袄,黝黑的夹袄脏得有些发亮。老贵叔也是梁庄有名的“刺头儿”,脾气火暴,看不惯歪风邪气,看见当官的骂当官的,村里有啥不道德的事他也会跑去骂一通,他的辈分高,谁也没办法,和谁都合不来。所以,当年他承包砖厂的时候也没有人帮他。我让他讲讲关于砖厂的事情。站在那个机井旁边,老贵叔一手举着烟,一脚踏在那废机井的水泥座上,开始了他的讲述:
父亲看见我不屑的神情,骂道:“你别小看你老子,俺们干的可是有利于子孙的好事。你看这大坑,这百十亩凹陷地,这隐患可大着哩。梁庄这几年是没发大水,一发大水可是不得了。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河里一发大水,就淹到村里,麦秸垛都漂起来。”
环绕着砖厂的是无数不均匀的大坑,它们或在树林旁边,或在房屋后面,或是紧靠河坡。因为挖土时太靠近树,有些树已经歪斜了,盘曲的根部裸露着。曾经像城墙一下挡住汹涌的河水的河坡,如今已经被削得几乎和地平线一样了。
是的,我当然记得,暴雨来临,村里就会成为一片汪洋,每家都在疏通水道,但水仍是四处漫溢,根本无处疏通。很多人家只有在门口挡些沙袋。有一年夏天,家里的厨房后半角塌了,只好一半淋着雨,在另一半烧水做饭。可是哪有柴呢?村头麦场里的麦秸垛都漂流着,很难过去,即使冒着踏进坑塘的危险侥幸到了那里,所掏的也是半干半湿的麦秸。于是,那一段时间几乎每家都是狼烟滚滚。
梁庄砖厂到底挖了多少土,挖有多深,只要看看砖厂旁边的那根电线杆就明白了。从电线杆的底座到它裸露出来的根部约有三丈深,四面的土全被挖走,电线杆成了一个孤零零的旗杆。电线杆前是一片离地平线三丈深的整齐的凹陷地,足足有上百亩,一眼望过去,非常平坦。对面凹陷地的边缘有一个废弃的机井,圆形井身的一边也深深地裸露着,和电线杆遥遥相对。父亲说,连上砖厂,这儿原来共有两三百亩地,典型的黑老土,地肥得不得了。五六月份麦黄梢时,一片金黄,那真是漂亮。现在这地,已经没法种了,因为没有任何营养了。
父亲说,那时候这砖厂已经开始祸害了,现在敢再发一次大水?可是不得了,原来的河坡已经给挖没了,顺着这凹陷地,水顺顺溜溜地就把整个村给淹了,没有退的地方。谁管这些事?你看现在的当官的,说是来村里调查,全是走过场。所以老百姓不待见他们,走到谁面前都给他扭个脊梁。
小时候,为抄近路去河里洗澡,我们一群孩子常常从砖厂中间的大砖窑旁穿过去,陷入那隐蔽的土堆和草丛的深坑里面。砖厂是一个神秘并让我们感到害怕的地方。我曾经做过噩梦,现在还隐约记得:砖厂成为一个城堡,门紧闭着,吊着索桥,想要冲进去,必须得经过无数的机关和陷阱。
老贵叔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说:“那年,村里不让宋承信挖窑,宋承信开大会的时候说:‘我宋承信给你们带来多少幸福?!’我心想,日你妈,你把俺们地挖挖,弄几个憨娃儿给你干活,你说给俺们带来幸福?你捉俺们这老鳖一哩!他们不懂,我还懂一些呢,非把你给告下来不可。”
梁庄的砖厂背靠村庄,前靠河坡。80年代初期,村里有许多人都在这个砖厂干活,从早晨一直干到晚上八九点钟,挣得一家大小的日常支出和孩子的学费。
老贵叔的话让我很惊讶,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民,却讲出了一个最朴素的道理:是啊,让他们挣俩钱,却把地、生态,把一个村庄的环境给破坏了。说给他们带来幸福,谁信呢?可是,我们这几十年不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吗?当农民数着花花绿绿的钱时,有没有想到他们失去了什么?他们这一点获得与失去的是否成正比呢?
走进北方村庄,对这散落于平原之中的村庄细细观察,你会发现,这里有许多废弃的砖窑,砖窑四周是深深浅浅的大坑。不用说,这肯定是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开始建造的砖厂,是改革开放、中国经济重新复苏的标志之一。
湍水:开满菊花的河岸
老贵叔:砖厂是老百姓遭殃的铁证
黎明,行走在寂静的村庄里。走过小路,走进树林,穿过长长的河岸,各种鸟儿在一起,它们的鸣叫繁复、高亢,给人以最细微的震颤和愉悦。站在河坡上,朝雾茫茫,暖红色的太阳正在缓缓升起,没有霞光万丈的灿烂,在河水雾露的蒸腾中,一切都显得温润、宽广、柔和。
我又能说什么呢?当面对我的族人亲切和善的笑脸,当倾听他们的艰难人生和悲欢离合时,我又怎能告诉他们,这已死的、肮脏的坑塘,也应该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逐渐,河坡上出现了三三两两的白羊和黝黑笨重的牛群,堤上蹲着大人,小孩奔跑着,时而发出清脆的笑声,钓鱼的人几乎赤裸着身体,泥塑般一动不动。河流弯弯曲曲,流水深沉而平缓。平原上,浓密的、高高低低的庄稼健康、清新,绿得有些苍茫。晴空下,往远处望,那绿色的原野覆着一层淡淡的雾。一切都充满令人欣悦的生命力,一种阔大的自然之美所产生的愉悦。
面对这些,我又能指责谁呢?指责“我故乡的人们”如此破坏环境,如此不注重生态平衡,如此不重视自己的生存质量?似乎有些矫情。他们看到的是,他们的房屋越来越好,哪怕他们不得不夫妻、父子、母女常年分离;他们不再需要忍饥挨饿过日子。他们可以在春节时回到村里,坐在新房子里,招待亲朋好友,这仅有的几天,可以使他们忽略掉那一年的分离,忽视掉一年里的艰辛与眼泪。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还有别的路,历史似乎规定了他们的生存之路,他们以为这就是全部。他们忍受,并努力从中寻找幸福的感觉。
有谁在林间的小道,在河岸的沙滩上,在铺满青草的河坡中,静静聆听这刚刚开始的一天,这将要逝去的一天,这逐渐失去灵性的清晨、中午、傍晚?人的声音走动,鸟儿远去,自然的灵魂随之远离了我们。这些曾欢快地迎接太阳升起、黎明将至的精灵们沉寂了,只有偶尔几声的应答,凄楚,孤独,惶恐,似乎只是为了证明彼此的存在才发出的声音。
这就是我的村庄。我故乡的人们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他们挣了一点钱,盖起了楼房,过起了幸福生活,然而,又是在怎样的黑色淤流之上建立起所谓的幸福生活呢?
在我童年时代的夏天,整个村庄的人都是早早吃完晚饭,一到黄昏,河边已经是人声鼎沸。人们在河里洗澡,在河边的树荫下谈天说地、谈情说爱,在细软洁白的沙滩上仰躺着,享受着星空与大地。
黑色的淤流,黑色的死亡,黑色的气味,让人莫名地害怕,而在它的周边是一座座新房。我的族人在这里打水、呼吸、吃饭,经历着人生的悲欢离合。
从村庄后面长长的河坡走下去,是大片大片浓密的树林,林子里有养鹿场,还有一个小湖洼,湖上有成双成对的野鸭。一下雨,整个河坡青翠、深绿。少年时代,这条河陪伴我度过了孤单而又悲伤的初恋,也见证了我少女矫情的眼泪和自怜。我逃学,一个人在河里游荡,采那树林里一片片紫色的紫汀花。我说,那是我的心,当我这样自言自语的时候,成串的泪水会顺着脸颊滴进草地;我在一棵树干上刻下“我错了”,因为我单恋上一个有着忧郁双眼的男生;下雨天,我不打伞,赤脚走在河坡的草地上,踩那小水洼里青青的草,洁净清澈的水,细细柔软的草,让人心疼,我在那里体会着我自己;秋天,我躺在那一片金黄的蚂蚁草上,宽厚、踏实,我在草地上翻滚、呼吸、静默,望着西天火红的云彩,我想象那是一匹马,带我奔向遥远的地方……
韩家那连成一片、曾经有鸭子飞过水面、在一个少年心中留下最初的美的痕迹的坑塘,现在,也成为了一个污水坑,潮湿,滋生着苍蝇和虫蚁,那曾经的深度也变为地基,上面矗立着房屋。那传说中坑塘的泉眼呢?自动消失了,还是被地面上的房屋给牢牢封住了?
那春天鹅黄色的柳树,那清澈见底的河水,那树林深处的可爱小鹿,那成双的野鸭,那细白平缓的沙滩,一切都充满着无以言说的美。我对美的感受,对自然的向往,对那蓝天白云的向往与渴望,是在这河边形成的。
还有那旁边长着高大桑葚树的坑塘,如今已经成为一片黑色的淤流,静止的、死亡的、腐败的淤流,没有任何生机。如果你在这个村庄长大,怀着美好的记忆来寻找你童年生活的影子,看到这个坑塘,你一定会流泪的。一棵枯树倒在水面上,树干是黑色的,那水面上的树叶不知道是何时落上的,铺满了整个坑塘,树叶都是黑色的,彼此粘连,固定在水面上,没有任何流动。上面扔着塑料瓶、易拉罐、小孩的衣服,还有各种生活垃圾。一走近坑塘,就会被一种臭味熏得睁不开眼。
然而,有一天,这一切突然消失了。似乎一夜之间,河坡里的密林消失了,我少年混沌的眼睛没有觉察到它们不间断地被砍伐,直到那绿色的河坡成为空旷的荒野。那林中的小鹿、湖洼、野鸭、芦苇荡,不知什么时候都消失了。河水越来越少,有许多地方只剩下干涸的河底。河水黑亮亮的,像汽油,像常年擦拭、却从来没洗过的抹布的颜色,在河岸宽阔、河水深静的地方,从远处看,这黑色的流动,倒显得颇为庄重、沉稳。整个河道散发着一种可怕的臭味儿,是夏天化工厂旁边流出的废水经过高温蒸发后散发出的那种刺鼻的味儿,是某种坏了的发酵物,甜丝丝的、又带着血腥的味道,这些气味使所有走近的人禁不住头晕、窒息、呕吐。河面上漂浮着各种白色、黑色、杂色的泡沫。在那漩涡回流的地方,用打火机轻轻点燃泡沫,“呼”地一下,火就沿着岸边的泡沫蔓延开去,能延续百余米,非常壮观。
打麦场及打麦场上的坑塘也不见了。我们曾在那打麦场上翻筋斗、看电影,躲在麦秸堆里看小说,任凭家长喊得声嘶力竭也不回应。而如今一座座崭新的房屋矗立在坑塘的位置,不知填进了多少泥土。而昔日凫水游泳的宽阔水面,也已经只剩下一个可怜的小三角水域。
如今,在中国的大地上,你能找出几条没有被污染过的河流呢?也许我们只有跋山涉水,到无人区才能找到一片能够倒映蓝天的、清澈的河流,而一旦这河流被人发现,那一片清澈的水,离它的“死亡”之日也不远了。
梁庄小学门前的坑塘已经成为一小洼死水了,那些黑色的藻类植物上面爬满了苍蝇,曾经淤泥里的莲藕(也许坑塘当年那么干净正是它的作用),还有那荷花和莲蓬都已经消失,变为了地基、房屋。
我家乡的那条河,只是无数被污染的大江大河中的一条,它叫“湍水”。它绵延几百公里,贯穿了穰县大部分的乡镇和村庄。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这样记载“湍水”:
必须承认,当有回忆加入的时候,当岁月、时间一起来塑造我的回忆时,我有“溢美”的嫌疑。但是,如果你看到今天村庄的坑塘,你就明白,这种“溢美”是因为它今天的“死亡”,彻底的“死亡”,毫无拯救的可能。
湍水又南,菊水注之,水出西北石涧山芳菊溪,亦言出析谷,盖溪涧之异名也。源旁悉生菊草,潭涧滋液,极成甘美,云此谷之水土,餐挹长年。司空王畅、太傅袁隗、太尉胡广,汲饮此水,以自绥养,是以君子留心,甘其臭尚矣。菊水东南流入于湍。湍水又迳其县东南,历冠军县西北,有楚,高下相承八重,周十里。方塘蓄水,泽润不穷。湍水又迳冠军县故城东,县本穰县之卢阳乡、宛之临聚……湍水又迳穰县为六门陂,汉孝元之世,南阳太守邵信臣,以建昭五年,断湍水,立穰西石。
少年时代的我,常常在这里洗衣服。那时,我一个人在青石板上蹲着,手里搓着我仅有的几件像样的衣服,看着水中的鸭鹅突然张开翅膀,身子挺直,从水的这一边迅疾地滑向另一边,在水面上留下一道笔直的白色划痕,非常优美。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充满着悲伤,我不希望有人看见我,打扰我,尤其是不希望人们将那种怜悯的眼光再投向我,瞧,那个可怜的孩子,那一大家子,怎么过!我恨这样的眼光,常常想一头扎个地方,永远不出来。我也讨厌我逐渐长高的身体,那么高,那么大,无处躲藏,那么显眼地、尴尬地暴露在大家面前。
清代学者杨守敬在《水经注疏》中又提到:
还有一个坑塘位于韩家和梁家连接的地方,中间一条路把坑塘左右分开,路地平面几乎和水面一样高,每到下雨之后,两个坑塘就连成了一个整体。它在村庄的内部,我家往右再走过去三家,梁光升家、梁万虎家、赵嫂家,就到了坑塘边。赵嫂家门口有一大块平地,也是这一片的饭场,吃饭的时候,大家都端着碗聚在这里,谈天说地,打情骂俏。在模糊的记忆中,汉玲嫂子和清明妈经常在这里聊天,虽然我并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但从她们掩着嘴笑、红着脸的神情,也隐约明白,她们说的是那种话,因此,我们总是快快逃走,这是小女孩儿的一种本能。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有一种震惊,清明妈是木讷、老实的人,在家也不怎么说话,出去更是那种畏缩、谨慎的农村妇女,但是,当她们说着夫妻间的笑话,那飞扬的、羞涩的、暧昧的神情,有一种女人的美,有说不出的情趣。然而,有谁理解她的情趣呢?即使那个有着某种震惊的女孩子,也是这么多年后才突然有些明白。
《续汉志》郦县《注》引《荆州记》,县北八里有菊水,其源旁悉芳菊,水极甘馨。中有三十家,不复穿井,仰饮此水,上寿百二十,中寿百余,七、八十者犹以为夭。汉司空王畅、太傅袁隗为南阳太守,令县月送三十馀石。饮食澡浴悉用之。太尉胡广久患风羸,南归,恒汲饮此水,疾遂瘳。此菊茎短葩大,食之甘美,异于余菊。是郦氏所本。考此事起于《风俗通》,引见《类聚》八十一王畅、袁隗外称太尉刘宽,不言胡广,微异。
那时候,坑塘里还有鸭子在上面游来游去,有鱼在水中游动,有人在塘边洗衣服,还有鳝鱼在泥里钻来钻去。水浅的地方,甚至能看到水下面的石块和黄泥的颜色。听大人说,这坑塘下面都有泉眼,因此,坑塘才有自净功能。下雨涨水后,我们在坑塘里摸“螺壳”,这是一种大的贝壳类生物,打开后,中间有一块很大的肉,炒一炒很好吃。
想象着几百年前的湍水,它流过我的家乡,在那河岸两旁,生长着如奇葩般的菊花,味美异常,滋润着河水。河水因此甘甜,土壤因此肥沃,人亦因此而长寿,而健康,而君子。那该是怎样的桃源世界与桃源生活?
夏天来临,我们去田地割麦子、拾麦子,傍晚的时候,一群小伙伴就在坑塘里凫水,大人和小孩、男人和女人各自分开。约定俗成,东边是男的,西边是女的,偶有坏小子,在水里乱蹿,经常被一群女人打得抱头鼠窜。
县水利局副局长:我管水,我也只能让孩子站在岸边
左边的那个坑塘是全村最大的坑塘,几乎和小学前的坑塘连在了一起,中间就隔着一条大路,就是村庄的主路。或者,两个坑塘原本就是一起的,有了村庄,有了路,才使得它们彼此隔离。坑塘的前后,相隔着两个大麦场。靠村子里边的打麦场,既是打麦子、晒庄稼的地方,也是村里平时娱乐的地方。红白喜事放电影的、唱戏的、送葬报庙跪哭的,都在这个打麦场里进行。尤其是放电影的时候,那是全村人的节日,虽然电影通常是因为葬礼才有的。在那一刻,死亡与新生、哭泣与喜悦都是真实的,即使是刚才还在为葬礼而情不自禁地流泪,因死亡而害怕,到了电影场上,那神秘的未知世界马上赶走了全部的悲伤与害怕。下午一两点,我们这些小孩儿就搬着小凳子占位,相互换着回家吃饭。夜幕降临,白色的电影幕布拉开,神秘、尊严、光华立即笼罩着整个打麦场。电影开始了,全场安静,只有放映机“沙沙”的转动声和幕布上的奇异世界,所有的人都痴迷地看着。
路过县城北边的橡胶坝,那里围站了许多人,我以为是当地人开发的什么娱乐项目,却马上听说,那里淹死了一个年轻人。中午最热的时候,三个年轻人来游泳,其中一个年轻人一下去就不见了。我去的时候,消防队已经在水里捞了六七个小时。河岸两边有人在断断续续地哭泣。
还有就是那个有着青石桥的坑塘。青石桥把一个大的坑塘分为两个,左边坑塘进入到村庄里面,右边坑塘往外延伸到公路旁,旁边有一条较宽的土路,也从村子的另一边通向公路。土路往上,就是梁家的自留地,每家约有几分地,种些辣椒、茄子、萝卜等蔬菜自给。路和自留地中间有一棵野生的大桑葚树。每到春末夏初,紫红的桑葚结满一树,女生用土块、棍子打,桑葚落了下来,砸进土里,浸满了灰尘,根本无法吃。那些男孩儿却“蹭蹭”地爬上去,摘满一兜,一溜烟就跑。
岸边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里每年都会淹死四五个人,多是些年轻人。去年有两个高中生淹死了,刚高考完,从外地来这里走亲戚,才只有十七岁。前些年,这一河段聚集了大量挖沙的人,在这一段的河底留下很多很深的沙窝。现在,这里已经被挖沙厂遗弃,因为河底已经挖到黄泥层,没有沙了。
虽然如此,小学前的坑塘仍然留有我美好的回忆。坑塘里种满了莲藕,一到夏天,青青的荷叶铺满整个坑塘,间或有粉红色的花高高地冒出来,随风摇曳。然后,慢慢变成莲蓬,里面的莲子圆圆的,鼓鼓的。等不及到成熟的时候,趁大人不注意,我们几个小伙伴会手拉手,连成一串,蹚进水里,去摘那最近的莲蓬。那莲子,咬一口,满嘴的清香。
在和旁边两位五六十岁的老人攀谈时,我问到,有没有人想到应该追究挖沙厂的责任,或找河道管理部门问问。这两位看起来像是干部的老年人想了想,说,倒也是,可是人家都不在这儿了,再说,河底的事儿,谁能说得清?没有人去追究挖沙厂的责任,多是说:“这有啥办法,你找谁,谁会负责?”任凭哭得伤心欲绝、天昏地暗,也没有动一下去追究的念头。而围观的人通常的议论也是:“这娃们不懂事,明知道这里有漩涡,还要往水里跳。”
梁庄有大大小小六个坑塘。小学前边有一个大坑塘,中间有一条窄窄、弯曲的小路把它隔开,这是童年时代我们上小学的必经之路。一到夏天,暴雨过后,这条路便成为一条“魔鬼小道”,坑塘的水往往会漫过小路,只留下断断续续的残面。几个小伙伴手拉手,打着赤脚,走着走着,就会听见“扑通”落水的声音。好在坑塘边的坡很缓,水也并不深,都能顺利爬上来。如果遇到连绵的阴雨天气,那就糟糕了,村里到处都是泥泞,猪粪、鸡屎被泡得到处流,一些碎石头、碎砖块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不小心就硌得脚生疼。从家里到学校不过三百米的路,我们一路上不知要踩到多少粪便,看着脚趾缝里挤出来黑色或黄色的污物,散发着臭味的粪便,那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
暴雨渐小,天已将黑,河边的哭声突然大了起来,女性的声音,如裂帛般撕裂阴暗的天空。我也跟着人流,踩着泥泞,往河边跑,第一次充当了这样的围观者。
坑塘,就是散落于村庄内外的水塘,北方农村口语称它们为“坑”。
人已被捞了上来,一名女性紧紧抱着尸体,一边用手捏青年鼻子里不停冒出来的白沫,一边撕心裂肺地哭着。青年瘦长个,眼睛紧闭着,脸部、身体已经发青,从眉眼来看,是一个相当帅气的小伙子。一个男性不顾人们的阻拦,拼命地按压青年的胸部,做人工呼吸,发现无望之后,哭了一会儿,又继续做,仿佛是为了安慰自己内心的伤痛。陆续又有许多人跑了过来,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一些围观者也悄悄地擦着泛红的眼睛。
我的族人:在黑色的淤流之上建立的幸福生活
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被称为“尿泡眼”,并且至今为止一听到哭声就忍不住流泪的我,当时却没有眼泪。有些麻木,有些疼痛,也有说不出的苦恼,仿佛有一层迷雾遮住了我通往乡村的道路。
第一代打工者还愿意在村庄盖房子,因为那是他的家,在这里,显示自己的财富是确定自我价值的象征。但是,更年轻一代的乡村青年对乡村的感情非常淡薄,他们在家乡待的时间很短,往往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他们对未来的渴望更为开放,也正因为此,他们的命运与处境也更为尴尬。他们又将在哪里扎根呢?十几岁就离开家乡,在城市打工,但他们没有城市户口,没有任何社会保障,城市不是他们的家;而乡村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个遥远的、没有情感的事物,他们在乡村也找不到归属感。新一代农民工这种双重的精神失落所产生的社会问题该怎样弥补和改变呢?
回到哥哥家里,和哥哥的几个朋友说起橡胶坝淹死人的事儿,大家说了好多例子。每年,就家乡这一段河流,都有数十起淹死人的事情发生。家长屡次威吓孩子不许去河里洗澡,但是有一条河,又是在炎热的夏天,怎么可能管住一群小孩不受水的诱惑呢?
我不想怀旧,但又怀念一个村庄的人就像一家人的感觉,虽然有争吵,有痛苦,有各种人情的麻烦;我不想认同现在的存在模式,但新的聚集地不正是新一代孩子成长的地方?在将来,不就是他们的故乡吗?或许,这正是他们的文化,他们世界的起点。
四个少年,都是十一二岁的样子,趁着爷爷奶奶睡午觉的时候,偷偷溜到河里去洗澡,结果,四个孩子,两个没了。其他两个孩子回来也不敢说,过了一天,才将这事告诉家长,结果淹死的其中一个小孩连尸体都没找着。王家去年还淹死一个大人。大人带着小孩儿去河里洗澡,大人脱光衣服,跳进河里,“哧溜”一下,人便不见了。小孩在水边哭,大家才知道淹死人了。
村落结构的变化,背后是中国传统文化结构的变化。农耕文化的结构方式在逐渐消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的状态,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在中国的乡村进行着博弈,它们力量的悬殊是显而易见的。村庄,不再具有文化上的凝聚力,它只是一盘散沙,偶尔流落在一起,也会很快分开,不具有实际的文化功能。
沿着河道慢慢行走。不管怎样,有河流的地方,哪怕是千疮百孔,总是美的。河坡新栽的杨树已经长到了碗口粗的样子,一片郁郁葱葱的新绿,这是新县委书记来之后发展的杨树经济,能不能赚钱还不知道,但确实是改善了生态。洁白的路,蜿蜒起伏,在树林中延伸。紧临着河道是一丛丛芦苇,间或还有挖沙遗留下来的一个个大型不规则的沙窝,大部分都浸满了水,和河流两岸白色的鹅卵石、沙滩映衬在一起,沿着路绵延下去,竟有意外的风情。当然,这里的沙、水都物有其主,被不同的沙厂老板分治割据。夏天来临,水位上涨,这些沙窝就形成无数的大旋涡,或者是表面很平静的深流。人一下水,通常都是被深水激死,或者被旋涡卷走。
现在,这一村落文化已经变了。以姓氏为中心的村庄,变为以经济为中心的聚集地。有能力的沿路而居,不分姓氏,形成新的生活场、新的聚集群落。这些人家无疑是村庄的新贵,代表着财富、权力和面子,因为这里的地并不是谁想买就可以买到的。没有能力的,或勉强住在破烂的房子里,进行各种缝补式的修缮,或购买那些搬走的家庭的房子。毫无疑问,村庄的内部结构已经坍塌,依家族而居的生存模式也已经改变。张家道宽的房子所在地,原来就是我家一个堂伯的宅基地。张家的老宅位于老坑塘旁边,是极不规则、非常潮湿的一片地,这里也是整个村庄位置最不好的地方。而现在,他们只需买那些移居人家的宅基地盖房就可以了。
挖沙机横在水里,吊机悬在空中,黝黑,有立体感,从远处看,甚至是一道不错的风景。机器旁边是一堆堆沙子,拉沙的卡车“隆隆”地来去,一派繁忙的景象。宽阔的河道被挖掘出许多杂乱的小支流,河水也随意漫流着。有些地方清浅无水,有些地方水流却非常急。
这些废墟,都是梁姓的几门。宅基地的划分,是依据家族的远近、人口的多少来进行分配的。一个梁姓,既是一个宗族、血缘场域,也是一个生活、文化场域。以一个点为圆心,梁姓人家居住在一起,随着家族人口的增加,地域逐步扩大。大年初一的时候,每家都会做一锅大烩菜,依照辈分的高低,依次相互交换,最后,每一家锅里都是一整个家族的饭菜。然后,才开始吃早饭。这一习俗是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如此,老一辈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然而,有一个意思是肯定的,即要让这一个大家族团结一心,不分你我。因平时吵架而不说话的同族人,如果愿意和解,这也是最好的、不尴尬的和解时刻。
我略数了数,大约五里的路程,竟有将近二十个挖沙机,平均一里地就有四个,有些地方更集中。儿子和他的小表哥早就按捺不住,撒腿就往河里冲,被大家齐声制止了。我快步冲过去,把他俩拖离水边,命令他们只许远远观望。我为自己反应的迅速感到庆幸,但同时,却更加感到悲哀。平静的河流暗藏凶险,随时都可能吞噬人的生命,虽然天空干净,有鸟飞过,清流缓缓,但想要去河里洗澡、在河边玩耍,却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事情。我们的孩子,该到哪儿去玩呢?那无比亲切的水流下面,到底蕴含着多少危险?
这些废墟,和公路两旁高大、现代化的建筑是一个村庄吗?在煌煌的烈日之下,在知了不间断的噪鸣声中,我似乎有些迷惑了。我记忆中的村庄与眼前现实的村庄相比,虽然地理位置没变,但其精神的存在依据却变了。蓬勃的中国新时代,正是在这样的废墟中,建构了它的新躯体和新形象。
我想了解河里挖沙和河道的情况,于是就和县水利局副局长进行了一次深度对话:
再往前,连父亲也似乎有些踌躇了,他必须得四处回顾,定定方位,才能说出是哪家的房子。我数了数,这一片绵延着的倒塌了的房屋有十五家,还没有算我们家这个摇摇欲坠的房屋。也就是说,至少有十五个家庭离开了他们原来的生活场地、原来的聚集场地,开始了新的生活。我和父亲在村庄里走了一圈,整个村庄至少有四处这样的大片废墟,估计约有六十户左右人家。
采沙对当地的建筑业有贡献,现在国家在大力搞建设,哪一个建筑项目,民用的、公用的,不需要沙子、混凝土?烧砖也需要,土,国家不让挖了,只有烧石灰砖,必须得挖沙挖石子。这些从哪里来?只有河里产这些东西。
再前方是一个已经呈四十五度角倾斜的房屋,屋前有一个已经破损的抽水井,房屋门上居然还贴着崭新的对联。厨房倒塌了一半,里面的灶台还依稀可见,只不过,灶台上落满了长年累积的泥尘。厨房后面是一大堆散乱的红红绿绿的垃圾。这是谁家?我想不起来。父亲说,这是光亭的老屋,当年,他就是在这屋里娶了媳妇,生下了第一个孩子。他和老婆打架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就会跑到他屋里去看,一个黝黑的、干净至极的农家房屋。
采沙对河的生态会有影响,但影响不大。采沙户每年换证,对采沙的范围、宽度、深度、方式都核定过的,不影响河水的走势,而且采沙厂也不是什么时候想挖就挖的。譬如,水利法规定,主汛期就不允许采沙。汛期采沙船一定要上岸,不得采沙。但是,这是屡禁不止。政府要采取果断措施。不上岸不靠岸,带着机械手,去切割他的船,弄一个,吓唬吓唬就好了。
这里是谁家?树木与杂草遮掩着废墟,充满了凄凉与破败之感,仿佛一个巨大的坟墓。正对着我们家前面的是拐子常家。拐子常,一个好吃懒做的人,父亲和村里的人常常讲他,一家人吃面条,拐子常总是把筷子在锅里一搅,面条全串到自己碗里,老婆和一群孩子就只有喝汤。他家的房子一直是泥坯墙,一到下大雨的时候,那黄泥水就哗哗地流到我家的院子里。现在,只剩倒塌的一垒垒黄坯和一面墙壁了。再往前边,是拐子常的弟弟家,这一家家破人亡,女主人早年离家出走,男主人因偷树怕被逮住坐监狱而自杀,两个小孩儿也不知所终,房子早就倒塌了。
采沙是水下作业,很难把握,你说只允许采一米五至两米深,都会往深处采,只能现场估计,不很准确。另外,水流来流去,自己也在不断变化,河道本身就高低不平,你不可能在每一家挖沙厂开工之前都量一量,也量不出来。
望着院子前方大片的断壁残垣,我第一次以有意识的眼光去观察村庄,惊讶地发现,以我家为起点,往前看,竟是一大片连绵的废墟。在我的童年、少年时代,这里曾是村庄的中心,光亭叔家门前的那棵大树下,有一个大平台。夏天,每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这里就挤满了人,男人、女人一边说笑,传着闲言碎语,一边拿着盆子大的海碗吃面条。晚上,这里是歇凉的中心。即使到了半夜时分,还有人在这里摇着蒲扇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而如今,荒草和灌木覆盖了这一切。到处是巨大的断墙和残破的瓦砾,断墙角落是倒塌了一半的锅灶,上面还有落满灰尘与泥垢的锅盖、铁铲、锅盖,仿佛昭示着这里曾经有过的生机。有的房屋甚至连屋顶都没有了,只剩下几面墙撑着一个框架。
而且,从客观上讲,河水深很难确定是因为采沙造成的,在水下,操作系数很难,没法管。既然采沙,肯定有所影响,只是大小问题。如果挖得深些,有可能形成潭,河底高低不平,人走着走着,忽然有个潭,一个大旋涡,下去肯定不见了。
院子里的老枣树见证了我们的成长,也见证了老屋的颓败。它与我们的记忆,与故乡的时间、空间一起存在,与家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场景一起存在。每年枣子上市的季节,不论身在何地,我都会去买枣吃,并且告诉卖枣的人和一起买枣的人,我家院子里也有一棵老枣树。每年暑假,正是枣花盛开、青枣初结的时候,我们睡在枣树下,吃在枣树下,玩在枣树下。到8月中下旬,树上半青半红的枣子,吸引了无数顽皮的少年。时不时有瓦片、土块落到我家院子里,“蹭”地蹿出一个人影,捡几个枣子,又迅速蹿了回去。那时,我和妹妹总是和一班孩子斗智斗勇。9月中下旬,选一个中午村里人睡午觉的时候,哥哥会和他的几个好哥儿们上树,拿着棍子打枣,或是爬到最高的树枝上,拼命地摇树。“哗啦啦”的枣子落地蹦跳着,那满筐红色的、饱满的枣子,让人充满了无限的喜悦、满足和幸福。不知为什么,几年前,老枣树不结枣了。现在,正是夏天,老枣树大半的身躯干枯着,只有一些稀疏、泛黄的叶子证明它的生命还存在着。我们都离开家了,枣树那白色的小花、青色的小枣,那泛着诱人光泽、圆润饱满的红枣,给谁看,又给谁吃呢?
反过来说,你就是不挖沙,不管它,河水也在演变,水力的冲刷,都会改变水下的情况。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果仅仅归结到过度开采上也是不合理的。再说,原来没有大量采沙的时候,河里不也常淹死人吗?
我在条几和大桌子上仔细翻捡,又在条几下的格子里摸了又摸,没有找到任何东西。难道老屋已经找不到任何回忆的凭证了?我不甘心,又拿棍子用力捣顶棚,也没有连环画册掉下来,反倒是成堆的灰尘“簌簌”地往下掉,里面夹杂着无数的老鼠屎粒。东屋和西屋的屋顶上有两个大洞,地面有两个常年滴水而成的大坑。东屋靠后墙的角落里还放着那张大床,床的木头已经变成黑色,落满了泥和灰尘,从下面露出一角破旧的棉絮。这是父亲母亲结婚时用的床。床头放着一个木箱子,那是母亲的嫁妆之一,也是当年全家唯一上锁的地方,这箱子里面曾经放着家里最贵重的东西。就是在这个箱子里,我曾经摸到过一个煮熟的鸡蛋,发现时惊喜异常。我拿着鸡蛋偷偷地吃,吃一小块儿,就到院子里看一下。那时,家里人都陪着母亲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许多年之后,大姐告诉我,我一从里屋出来,大家就看到我嘴巴上沾有蛋清,我再进屋,大家都知道我干什么去了。这样几进几出的,所有人都憋着笑。西屋是放粮食的仓储,也是我们姊妹长大后住的房间。后来哥哥结婚,我们又重新回到东屋,西屋成了哥哥的婚房。那夜晚的“吱呀”声现在想起来还让人有点心跳,北方乡村的房屋并不隔音,三间房屋之间只有一个高高的隔断墙,旁边房间的任何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隔断墙上还挂着各种各样的农具。
你看河里的水质好像稍好了些,清了许多,但是上游的造纸厂又要开工了,这个造纸厂是邻县的支柱产业,它停了,县里少了许多税收。所以,一直是开开停停。这是典型的地方保护主义。你也没办法,每个县都是这样。那些治污设备也进了,根本不用。设备运行费用太高了。上面检查了,开几天,排污达标了,走了,又停了,检查团心里也像明镜似的,看透不说透。
拿着老屋的钥匙,我和父亲准备再次回去“寻宝”。每年回家我们都会回老屋一趟,奇怪的是,每次都能在这里发现一些宝贵的东西:一张旧相片、小学的作业本……有一次居然找到了初中一年级时的一个日记本,我甚至已经完全忘记了它的存在。通向老屋的路几乎被杂草封住,我们蹒跚而过,有几次差点被草绊倒。打开老屋的门,灰尘扑簌簌地往下掉。站在堂屋中间,看着一件件熟悉而陌生的物品,我百感交集。靠后墙有一个泥糊的长条几,上面摆放着许多东西,中间是毛主席像,配在两旁的是挂在墙上的对联,两边是放有家庭照片的镜框。条几下面是一个个小格子,里面可以放各种物品。条几前面是一张高高的大桌子,春节这里会摆放供品,平时会放一些杂物,这里也是我们写作业的地方。北方农村家庭大多有这两样东西。大桌子的正上方是顶棚,为了防止房屋梁上掉的灰尘落到人的身上,父亲便用竹子和硬纸糊了这个顶棚,上面还扔着至今让我们心痛的连环画册。
实际上,这几年环保力度在加大,咱们县化肥厂不也停了吗?也是因为排污的问题。上面对环保要求越来越高。水污染防治法,主体是环保局,水利局配合。排污口的设置需要水利部门安排,根据污水量的大小,还要保护水源地。现在体制改革,按功能管,大部委,统一化,一体化,从整体看是好的,方便了许多,减少了职能重叠和交叉。
到了新公路的交叉口,父亲说,这算到咱村了,这沿新公路的房子都是咱梁庄盖的。一排排崭新的房屋,有两层小楼,有平房,屋前都是水泥浇铸的大院子,高门楼、卷闸门,非常气派,中间夹杂一些旧房屋。父亲说这些都是新宅基地,留在村里的那些老宅基地要么便宜卖给了别人家,要么干脆就不要了。
但是,河水污染并不意味着地下水的污染,地表水和地下水并不一定就直接联系。农村地下水污染问题并不严重。但咱们这里是含氟量比较高的地区,原有的地下水形成过程中含氟量比较高,容易黑牙根,骨质疏松。还有几个地方的地下水含砷,含氟多,还是高盐。我们县前年普查,一百五十万人中有五十三万人是氟齿。
现在,和父亲从吴镇沿路走回来,我一直分不清东南西北。父亲说,那是镇子南头,这是镇子北头,那是街上许家……我很茫然,虚飘飘的,脚仿佛悬在半空中,怎么也不踏实。
这几年县里开展农村饮水安全项目。去年解决三万五千人的农村饮水安全问题。打井比较深,地下两百多米,在村里办自来水厂,把管道拉到各家各户。城里的水都加氯,但是到两百米就不需要加氯。
从梁庄到吴镇学校的路,我走了整整五年。沿着村里坑塘边的道路走出村子,上公路,公路入口处是梁光栓家盖的一个小土坯房,极小极小,也没见用过,却成了梁庄村最显在的标志;经过吴镇北头回民区,沿路有茶馆、羊肉店、小百货店;拐进镇上许家那条小道进镇子里面,路边有一个厕所;在其中一个小路口,有一大片半人高的刺玫花,每年夏天,它都开出粉白的花,香得刺鼻,但很美。然后,就是吴镇的主街道,新华书店、供销社、五金店、乡政府,紧接着就是乡中心小学和中学了。这条路一共有两公里多,我每天都要来回走六趟。
我管水,但是我也只能让孩子站在岸边。我们局里有一个同志的小孩,十六岁,就是前几年被淹死的。现在农村家长,包括城里家长绝对不让小孩去河里洗澡。像原来,洗澡是每天晚上的乐事。城区这一河段人口比较密集,一直到铁路桥那地方,水也比较深,每隔一段,我们就放一个警示牌。但是,没用。小孩子不听话,一到夏天就往河边跑。
第一代打工者:在村庄盖房子,那里才是家
河流,一个国家的生态命脉,一个民族未来的保障,但是,在过去十几年中,我们却把它提前终结了。我们生活在干涸、散发着臭味、充满诡异气息的河岸两旁,怀着一种绝望、暗淡和说不出的恐惧,如果这一切再不改变,大灾难要来了。或者,其实已经来了。
——《穰县县志·村镇建设》
吹猪:非常生气。
1990年始,穰县开展“以加强农村基础设施建设”为重点的村庄建设,以点带面,整体推进,村庄建设迅速发展。在道路建设方面,群众按照“想要富、先修路”的思路,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打通所有村庄的主次干道和进户道,实现了村村通汽车。随着农民对改善住房条件的要求日益提高,建设局村镇办在各乡镇推广农村建房通用图纸,实施村镇规划,建起排房,修通了村内道路。群众住房结构由过去的土木结构变为砖混结构,不少农户盖起了楼房,部分农户还建起了商业用沿街门店房。